常年失踪,微博@叙事失调 可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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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片来自:日本插画师@Kokuno

迷楼记 中篇连载一

致敬我的团长我的团,遥奠怒江之上的先辈英灵。

Summary:我团平行宇宙群像,奴隶剧团,一曲红楼救中国。


第一章

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挥动我的镐头。

我想象着这是在举行谁的葬礼,于是配上一些欢快的小调。过了一会儿,因为机械往复挥舞的姿势近乎僵硬,我改变主意,开始用镐头撬动面前的石块。如果这是撬动谁的头盖骨,想必我会更有干劲一些。但我面对的不仅是黑暗,还是坚硬沉重蔓生青苔的废墟,于是我很快放弃了。

“4811,吃饭了!”扯着嗓子的声音嘶嘶作响,喊话的人腔调古怪。然后是一声异于中文的嘟囔,我现在不想说他说了什么。

吃饭。

我和数以百计和我一样面色蜡黄四肢孱弱的人们从黑暗中蹒跚走出,暴露在热气蒸腾的日光下。红色布裹的蜡黄色躯体从竹筐中拿出树叶包裹的干粮分发给我们,每分一个就用树枝在地上画一笔正字,我们这一队从4801编号到4999,于是负责记录的人画了密密麻麻的正字。除了那颗锃亮的让人很想胡噜一把的光头,他看起来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分别。哦,我们裹身体的布是破烂的灰色。

还有就是语言。这些人会说的中文仅限于“吃饭”“排队”“开始”这种短词,急的时候蹦出来的全是叽里呱啦母语,我很不幸是唯一能听懂大部分的人。

现在我可以说喊话的人说了什么了——哈哈,他用梵语说,傻逼。

 

我咀嚼我的午餐。没什么新鲜的,干硬,无味,没有让人品尝的欲望。两年零八个月来,我吃的每一顿都是这样。

如果一个人一出生来到世间就享受这样的食物,我建议他先考虑一下要不要用肚脐自杀。

吃完之后,我们有十分钟就地休息的时间。我找了一块树叶遮蔽之地,尽量远离监工的僧侣,代价是蚊虫飞舞。已经有人躺在树下了,我叫他挪窝,康丫一边挪了半个屁股一边问我:“那些傻叉说啥呢。”

我听了一会儿,没有听到认识的人名。我告诉他:“说死了几个谁。”

“哦,我当什么事呢。”康丫说,“今天和尚们都紧张兮兮的。”

“还说了竹先生。”我尽量平静地说,“竹先生明天要来。”

这个名字激起了一片愤声,地上躺的康丫,抱着树磨蹭上身的不辣,试图找到更多食物的蛇屁股和要麻,在要麻殷切注目下试吃植物的豆饼。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种杀他八辈祖宗的神情。

“烦啦,你再听听呢。”不辣说。

“没了。”我说,“他们也就知道这么点。”

十分钟到了,干活了。

不需要监工僧侣们再扯着嗓子催促,我们走进黑暗,那里虽然让人心悸但好歹是幽凉的。我再次挥动起镐头。

 

我叫孟烦了,家父大概是烦恼很多的样子,直到我成为博士候选人他依然忧心忡忡。他说理想主义者活不下去,因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。

朋友们叫我烦啦,我也很配合地作出愤世嫉俗的样子。其实我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随遇而安现实到死的人类之一。他们在愤怒,我必须合群。

这次我旁边挥动镐头的人是康丫,我们艰难推进这个索然无味的工程。我曾经考虑过挖通这座山又有什么价值,后来不想了,因为没有用。很有可能下一队人的工作就是把它填上。

除了折辱我们——训练我们忍耐如西西弗斯,我看不到任何意义。

我挥动镐头。西西弗斯是最没有希望的人,但他根本不需要希望。我们还需要,希望是这里大多数人还活着的原因。而我并不靠希望活着。我靠漫不经心的思索。

有时候我假装在拍纪录片,配上旁白:“孟烦了挖掉了这块石头。他知道,他在见证一个荒谬的完成。”

“烦啦,你说什么呢?”康丫加入我的配音。

康丫,曾经是农民工,除了中文听不懂任何鸟语,但能和任何操着鸟语的人鸡同鸭讲。令人惊异的是他的沟通大多是有效的。或者说,他总能狗屎运地命中任何靶子——别人的靶子。

他擅长工程,这是他在这里无比金贵的原因。

而我金贵并不需要感谢博士候选人的身份,在这里这个头衔等同于乞丐。但硕士我刚巧学的梵语。因为这一点我的伙伴们尊敬我——仅限于他们需要我的时候——叫我博士。孟小太爷说呸,这辈子博士是毕不了业喽,但他们还是叫我博士,烦啦博士,小太爷博士,诸如此类。

 

两年零八个月以前我为了论文课题深入南方丛林考察,迷失方向之后被困七天。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迷宫中乱闯,心里胡乱求着各方神佛。到最后一天,忽的撞过一条树缝,跌进一片平原,我遇见了一生谶妄的迷楼。

这是人为开阔的环形空地,唯有在此处林木低伏,碧色天穹垂落。而在平原上拔地而起超然于空的建筑就是迷楼。它是如此巨大,以至于我仅仅能奢侈地窥视其一角,巨石为基,树根如椽,遮蔽中露出石雕菩萨的面容,往上是令人脖酸可抵星辰的雕梁画栋。

光华又破败,金碧又凋敝,壮丽又腐朽。

我想到吴哥窟,想到约旦玫瑰城,想到希腊神庙,想到通天塔,想到巴比伦花园,想到紫禁城。

我想我目睹了一场神迹。然后我昏了过去。

 

窥看神迹的代价是做了奴隶。迷楼主人竹先生的奴隶。我没见过竹先生,拿不准他是野人王还是真神,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。

再次感到饥饿时,我从黑暗里探出半个身子,在僧侣们抽我藤鞭之前快速地看了一眼天色。

快要落日了,太阳压在丛林顶端,把染色颜料一点点挤入斑驳古老的空间。这是一天之内黑暗的洞穴唯一能被照亮的时刻,模模糊糊的橘黄,混沌的视界,也是我在一天中最苍老的时候。苍老得令人想哭。

监工们叫了停,从不远处某个洞穴拖出来一具我不认得的躯体,几个摇摇晃晃的蜡黄色面孔抬起他,向丛林深处走去。一会儿他们原路返回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
“还是死在家里好啊。”康丫感叹,“死在家里你们好歹能偷偷把我埋了。”

“你管那个猪圈叫家?”

“那叫什么嘛!睡觉的地方就是家。”

好吧,那就回家。

我们列着队,赤脚跋涉在丛林里一条被趟出的路上。这条路惟一的起点就是我们劳作的地方,而任何偏离都会带来巨大危险,迷失只是最微小的代价。我还有力气思考,于是在脑子里翻阅一篇短文,博尔赫斯的《小径分岔的花园》。这里不是花园,但也差不多。我们是永远走不出迷宫的奴隶,因为每一条分岔都带我们到无限宇宙和背后的死亡。从这个意义上,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啊。

 

拐过一个弯,我们进入迷楼。

首先是一个破败的小门,这里的底层都是石头堆成,没有运用黏合技艺,全靠石头规整的形状和重量相嵌。它们沉重而规整到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:建筑它的是大力的神灵。

幽深的回廊下堆积我们的窝棚,僧侣们把我们,一队两百人——也许不剩那么多了,交接给道士,后者发出“吁吁”声,把我们赶进窝棚。

对,道士。青纱缟冠,手执拂尘,大部分时间都在神游天外的道士们。我们的窝棚还没沦为监牢就要拜这些道士看守者所赐,他们实在太爱神游,虽然听得懂我们的交谈,却毫不关心,也毫不理会。每时每刻道士们口唇翕动,嗡嗡作响,我仅能听出一句半句文绉绉的尔等小鬼勿闹,但似乎也不是对我们说的。

唯一坚持不懈和他们进行无效沟通的人就一个,现在正情真意切手扶廊柱同某位道长问好。阿译,自闭的理论家,自称毕业于中戏导演系,获得过多次校内奖学金,但尚未有令人称颂的大作。他时时刻刻酝酿着演出,并把我们的悲惨生活也看作一场沉浸式戏剧。这样也好,他代替了我成为高知靶子。

我在属于自己的一洼角落躺下,摩挲着头顶的回廊花纹。那里是张石雕的菩萨的脸,不知是哪一路,已经被我摸得有些油光,脖颈儿处有裂痕。从门口递进来晚饭,我躺着接过我的份。我们棚今天人没少,还是二十个,于是份额没有增加,仍是一碗清粥,碗是石头做的。我不知道该悲伤还是该高兴。这两种情绪都很花力气。

 

郝兽医爬过来,悄悄喊我:“烦啦?”

“没死。”我闭着眼睛答他。

五十六岁的郝兽医是我们窝棚里年纪最大的成员,我们并不总是尊敬他。一个人需要有点用才会被此地的人们尊敬,而他刚好只擅长治疗非人类。但他愿意听人讲话,这在我们窝棚里就是难得的优点。兽医握住我的手。我瞪着他。

他又颤颤巍巍地爬走了。

我感受到手心的扎度,这是一张揉皱的纸条。我并不关心会是什么内容——放屁,我关心的快死了。我用手掌盖住眼睛,又移开一点辨认那些圈圈叉叉三角形,翻译过来,“明日夜里,刺龙。虞。”

刺龙。刺龙。

死人如果复生就是我现在的状况,我试图寻找谁的心脏在跳,然后愤怒地发现是我自己的。我坐起来,喘气。郝兽医小心地问:“烦啦,要喝水?”我摆摆手。

我坐着发了会儿呆,确信手心的汗已经把字迹浸得原作者都认不出来,然后把它塞进了菩萨的脖子。

竹先生据说戴着龙面具。也可能是脸上纹了一条龙,或者名字里有个龙字。我一无所知,但此地比我意志坚强的大有人在,我进来八个月后,他们终于确定我不仅高学历还有希望发展为自己人,于是刺龙基金会向我显示出存在。

我在加入的第三个月就后悔得要死,但退出无门,只能努力把自己边缘化。在我们窝棚里,郝兽医和我是仅有的两个基金会成员,郝兽医更多充当联络者,我呢,则屁用没有,后来他们对我丧失了耐心,通知也仅仅是通知了。

让我后悔实在非常简单。加入的第三个月之前,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。我初次尝到暗号传递乐趣,积极参与,甚至提供了改良建议。当然他们并没有采纳。这不重要。他们开会提出的方案蠢得无可救药,我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,他们并没有理会。这也不重要。亲眼目睹一个刺龙基金会成员倒在我脚下,被面无表情的道士捆住手脚拖走,地上流下一道长长血痕时,我也还没有后悔。但当我奉命清理着那道血迹,心想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——毫无价值的血——我扔掉了拖把,一股后悔情绪油然而生。

我没有忘记把拖把捡回来以备不时之需。道士们不仅耳聋还有些目盲,谢谢他们了。


-未完-


本连载预计三万字,致敬249原著和团剧。因为贴着原著写,相似度高,全文完结后会单独成篇说明。

十分期待您的互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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